01
跟着妈妈改嫁过来之前，我就听说继父坐过牢。
起因是他差点把一个大活人捅死，听着怪渗人的。
那时候，我大概八九岁，对痛苦和死亡有了较为具体的概念。我扯动着妈妈陈旧的衣袖，试图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可她噙着泪水看着我：“小萍，别听旁人胡说，事情不是你听到的那样。”
我只好作罢。
事实上，妈妈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从小被舅舅们抢去所有关爱，初中毕业被迫打工。等到嫁人的年龄，又嫁给我爸那种好吃懒做的男人。
更可怕的是，在妈妈生下我和妹妹后，想抱大胖孙子的奶奶日夜迁怒，动辄打骂。差点把妈妈往死里逼。
爸爸的偷腥让一切结束了，外头的女人怀上了儿子，需要有人让位。
妈妈退无可退，连最后一席之地，都要被迫分割出来。
她从嫁了人开始就丢了工作，给奶奶全家洗衣做饭，根本没有积蓄。带我回娘家，又遭到一屋子亲人翻白眼，唾骂她没本事。
最终，是媒婆上门。
她瞧着妈妈虽然生了两个女儿，但曾经出水芙蓉的相貌依然白皙，就给介绍了一个大龄男青年。
那人就是继父，他在牢里蹲了几年才出来，想过点有烟火味气息的日子。
外公外婆贪图十万彩礼，觉得我妈这个二手的烂鞋能卖这个价，只想赶紧甩手把她扔出去。
生怕慢一秒，对方就会反悔。
02
头一回见到继父，我觉得他跟想象中凶神恶煞的大胡子莽撞鬼，不太一样。
这男人高高瘦瘦的，就是皮肤有点黝黑，看起来很精干。瞧见我怯怯站在门口不说话，继父步步靠近，让人生出一种压迫感。
就在我以为，他跟奶奶口中说的那样，会把我当作拖油瓶扔出门时，奇怪的事发生了。
继父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漂亮糖果，咧嘴笑出两排大白牙，“萍丫头，这是从大城市带回来的糖果，都给你！”
在奶奶家时，我从小被骂是赔钱货，上桌不能乱夹肉，嘴馋不许碰糖罐。想吃点好东西，都得妈妈趁干活时巴拉，藏到围裙底下悄悄给我。
我看了一眼妈妈，见她点头，马上兴高采烈接下。
我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全都给我吗？”
继父笑得更欢腾了：“要是你不怕蛀牙，可以全部都吃掉。”
人与人之间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接纳了一个人的好意后，我好像能从很多地方，发现继父的闪光点。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愿意跟妈妈分担家务。继父炒的菜香喷喷的，舍得放油，也舍得放肉。
没过多久，我瘦得跟排骨一样的小身板，开始慢慢变得圆润起来。
有一天，他看着我开始胀鼓鼓的小脸，很欣慰地说：“总算把你养得胖一点了。”
妈妈在一旁娇嗔：“你这是养小猪呢？”
继父哈哈大笑，妈妈蒙尘已久的灰败眸子里，闪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异样丰采。
03
继父坐过牢的事，县里头很多人知道。
好多人一提起劳改犯，都会下意识认为这人不光彩，像对待过街老鼠一样鄙视。
但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
除了爱嚼舌根的七姑八婶之外，我亲眼目睹不少开好车的叔叔伯伯主动上门。
饭桌上，他们抢着给继父介绍赚钱的门路，表示可以帮忙垫钱，把事情干起来再说。盛情难却之下，继父选择了跟做家具生意的兄弟合伙。
他擅长发现商机，每个月花几天到大城市，看看城里人都喜欢什么风格，然后把风向带回小县城。
每次回来，继父给我带不少漂亮的衣服和裙子。我开开心心地穿上跑到镜子前摆弄，又把另一件仔细叠好放到衣柜里。
他好奇问：“不舍得穿吗？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放久了，明年说不定就不合适了。”
我摇摇头。
“小两岁的妹妹在奶奶家里，我想下次见到她，就一起带过去。”
听我提到妹妹，妈妈的眼眶湿了。继父吓了一跳，忙问出了什么事。
自从我和妈妈离开后，奶奶再也不许我们回去看妹妹。有好几次，妈妈带着东西过去，都被她强行留下东西，然后拿大棒子赶了出来。
奶奶嘴里没有半句好话，大骂前儿媳水性杨花，离婚没多久就攀上了另一个男人，不知羞耻。妈妈脸皮薄，不敢骂回去，只好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离开。
前几日，她碰到奶奶家的邻居在赶集，拉着对方问了不少妹妹的事。
邻居叹气，如实告知可怜的妹妹年纪小小，就得在河边帮弟弟洗尿布。
上个月，奶奶逼妹妹上灶台学炒菜，差点把她的眉毛给烧了。
继父气得捏紧拳头：“这种事情，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妈妈含泪不语。她真的没想过奶奶过分到这种程度，妹妹怎么说也是她的亲生孙女啊！
可我知道妈妈为什么不敢告诉继父。她怕他一头脑热，又做出冲动的事情，那就大大不妙了。
04
可我和妈妈没想到，山人自有妙计。
继父穿得非常精神，带着两个大男人闯入奶奶家。当时，奶奶正在指使妹妹拖地扫地，一口一个垃圾地骂。
在爸妈离婚时，奶奶拼死拼活把妹妹留下，原来是为了给小/三生的大孙子当保姆。
见妈妈满眼是泪，背后却有人撑腰，奶奶舌绽黑莲花，把一辈子学过的肮脏词都骂了出来。
见继父不肯带人离开，奶奶一个劲叫嚣：“你就是个杀/人/犯，杀/人/犯/要杀/人咯！”
街坊邻里相处几十年，哪个不知道她撒谎不眨眼的脾气。
没让她泄愤太久，继父挥挥手，让带去的其中一人开口。那人是律师，义正言辞指着奶奶虐待儿童，声称可以告她到监狱去蹲。
奶奶没有太多文化，看到一个穿西装，一个穿迷彩服的站出来，吓得大气不敢出。
继父再用亲身经历描绘，曾经蹲过的大牢是怎么样的。奶奶更怕得手脚哆嗦，看向妹妹的眼神，也像对待必须马上丢掉的垃圾。
爸爸早跟小/三闹掰了，把儿子留在家里养着，人跑到大城市潇洒。
我们把妹妹接到继父家，妈妈帮她洗澡时，发现好多处伤口。有菜刀切到手指的，有被火烧伤的，还有被奶奶掐着打的。
继父气得牙痒痒，恨不得马上倒回去揍那老妖婆一顿。
妈妈赶紧抱住他，柔声细语安抚，“人生百年，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咱们把日子过好，细水长流等老天爷做出回应。”
继父平静下来，以宽广的胸怀接纳了妹妹。
妈妈和我非常感激，在日常生活里，肉眼可见地对继父更好了。
05
或许在有福之人眼里，爱就是相互回报。
家的大后方，有我们母女仨人营造温馨和快乐，继父在外头打拼得特别有动力。
他的家具营生迎来了一波火红的盈利，赚了不少钱又继续投资。钱生钱，利滚利，好日子过得跟烈火烹油似的。
妈妈喜欢桂花，继父就买下一个带院子的屋子。院子里种下了桂花树，每年到了八九月，幽香扑鼻的花瓣挂满枝头。
妈妈带着我们摇树，采集了一篮子桂花，洗净后加冰糖熬制。继父肠胃不太好，她把养胃的山药蒸熟，往上头浇一勺糖桂花。
我和妹妹争相抢着送到他眼前。继父吃着入口绵软，桂香馥郁的山药，高兴地给我们讲有趣的故事。
又过了一年多，弟弟出生了。
我和妹妹都把胖嘟嘟，圆滚滚的小家伙当作亲生弟弟对待。
有人觉得我们这家子真是不可思议，没啥血缘的居然处得这么好。
爱出者爱返。
奶奶“恶毒预言”过，继父有了儿子，一定会把我们姐妹俩忘记。
可实际上，继父从未因为弟弟的到来，就分薄对我跟妹妹的爱。该买的好东西，该给的关心，都跟从前那般一样不少。
他跟来吃饭的朋友说，多亏了我们，让他沉寂许久的人生有了亮色。
我听完莞尔。
心中却时时记得一件事。
刚把妹妹接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听到妈妈问继父：“两个都不是你的亲生孩子，接过来怕是不好吧！”
他刮了刮妈妈的鼻子：“瞎说什么呢！她们愿意喊我一声爸爸，我就一生把她们当作亲生女儿。”
那一夜，我摸摸妹妹熟睡的小手，心里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全感。
06
上初中时，我出落得跟妈妈年轻那会一样好看。
班上有男生悄悄送情书，回家路上都能碰上小混混，缠着跟我交朋友。我当然是拒绝！
对方太难缠了，脚踩摩托车追过来，非要给个明确答复。我恼羞成怒，一路喘着气快速跑回家，路上还绊倒摔了一跤。
小混混吹了个口哨，作势下车来拉我。就在我以为对方要得逞时，继父出现了。
他像抓小鸡仔一样，把小混混提溜起来推到墙根压着，“敢动我女儿，你是想尝尝被捅的滋味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继父发这么大的火！
幸亏认识的叔叔路过劝住了，继父才停止了揍人的动作，让小混混落荒而逃。
继父担心小混混报复，连续几天接送我上下学。直到他不得已要到外地出差，才让那个叔叔顶替“临时司机”的工作。
那天，叔叔不知是不是下午喝了酒，一时兴起跟我聊了许多。
他问我知不知道继父为什么坐牢。我摇头。
叔叔说，继父捅的人是自己的表姐夫。那个下头男，一喝酒就把继父表姐往死里打。偏偏这人家里有点背景，表姐多次提出想离婚，都没办法达成。
事情总有个临界点，当它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时，悲剧就发生了。
叔叔还说，继父以前是几个兄弟团里的小首领，常带着大家到处找赚钱的活计。有继父在的地方，感觉就像有领头羊。不管谁落单，他都不会坐视不理。
这个跟继父差不多年龄的男人，长长叹了口气。
“这么一个讲义气的人，却因为垃圾入狱，太不值当了！”
“不过，幸好有你们母女几个，看他现在充满干劲地活着，我们一群兄弟也非常高兴。”
我心中暗暗佩服。
如果在武侠小说里，像继父这样的人，应该可以被称作忠肝义胆的侠客吧！
07
岁月如梭，事情不管好的坏的，都往前挪着。
我大学毕业时，奶奶很老很老了。爸爸在外面欠了不少钱，到处躲债，更别提帮她养老。
奶奶哭哭啼啼找上门，哭诉一大把年纪还得洗衣做饭。她逼我跟妹妹供小/三/儿子读书，给他买高配置电脑。
我们姐妹嗤之以鼻，那个被奶奶养废的孩子体重两百，只知道天天窝在家里打游戏。
买不起装备时，他偷家里的东西变卖，连奶奶戴了一辈子的金戒指都没放过。
继父最烦这种人鬼哭狼嚎。不过，他知道奶奶欺软怕硬又惜命，拿把刀站在家门口就能对付。
临走前，妹妹说了句“等等”。就在奶奶以为能得到啥好东西时，妹妹拿出一包牙签丢过去。
我一看就乐了！
小时候，奶奶用针扎过妹妹很多回，小小人儿回到我们身边时发誓要十倍还回去。这包牙签，大概就是妹妹的童年阴影吧！
在继父如山如树的荫蔽下，我们都摆脱了雾霾重重的童年，长成有底气的女孩儿。
被全家放在心尖尖上的弟弟回来时，我跟妹妹抱着他一顿揉搓。
桂花树下，继父和妈妈挽着手站在一旁，看着我们姐弟仨闹作一团，小院欢声笑语不断。
一如在过往成长的那些年岁里，我们对彼此交付了最真诚的善意，理应收到同等甜蜜的亲情。
桂香攀着风的尾巴而来，绵绵甜香钻进所有人的鼻腔。
那般醉人的气息，应该就是幸福生活最真实的味道。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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