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摄影主题:群像]
摄影说明:
村里的人们喜欢坐在路边晒太阳,或者打扑克。每个人的脸上都有许多皱纹,我喜欢拍下他们
(《山村往事》是我写的最长的一个系列,那时候正值毕业季,把攒了那么多年村里的小人物和小故事总结了一下。后来工作了就没时间写,记得当时还有人给我留言催更。旧文重发,也是激励一下自己不要懒惰。)
人生之悲
上文中的钢子死了以后,最可怜的是他老爹,我叫三伯,他的人生故事能写一本血泪史。我不忍心写那么多,就不单独开章了,简略写一下。
[群像·小市]
村里交通不便,每到傍晚外面的小贩带来蔬菜、水果、点心、猪肉来卖
我对三伯最早的记忆是儿时的金属碰击声。他是石匠,机械不发达的时候村里有好多石匠,他们用錾子、凿子和大锤把石头劈成一块块,四四方方非常齐整,村里盖房子打地基都用他们的石头。他白天去山上工作,晚上回来打磨家伙什,把錾子烧红,用锤子敲打使其保持尖削、坚硬,然后放到水里“哧~”一阵白雾飘起,一个錾子完工,再弄下一个。我住在后屋每天都能听到“叮叮当、叮叮当”的声音,黝黑的臂膀上布满汗水,他就这样一锤一锤把孩子养大。
他总是笑呵呵的,笑起来皱纹深陷,脸像铸铁一样黑,彷佛没有任何忧心的事。我两岁的时候他就给我烟抽,导致我走在路上看到烟头就往嘴里放,三岁那年跟我妈说决定戒烟。三伯只是哈哈笑,他像个小孩子不正经。
[三伯·年轻时肯定是个帅小伙]
他是老大哥一样的人物,本家红白事都由他来张罗,他指挥其他人做事,很有威严。每个家族得有这么个人物,不然遇到这些大事真的六神无主,所以大家都尊重他,感谢他,像一个大家长。
此人还有个好手艺,就是杀猪杀牛杀羊,但凡村里有这种事,一定少不了请他去。这既是体力活更是技术活,帮完忙吃顿肉,也不收钱,大家就图一乐。
[三伯·苦难打不倒他,烟更不行]
我长大后不怎么在家,等再有记忆他就老了。他家是村里男人们的俱乐部,马扎得有二十个,阴天下雨汉子们不干活,就去他家里打扑克。
山东的扑克绝对可以够得上非遗。从两个人的拖拉机,到三个人斗地主,四个人升级,这些全国都有算不上特色;但五个人打保皇,而六个人打够级绝对是山东特产。
够级真是考验智力和承受能力的一项游戏,没脑子玩不了,承受不住输的压力更不行。这种打法不像斗地主每一把都从头开始,由于我们不打钱,输家会把牌里最大的拿来“进贡”,只要输一把,下一把的牌就差,然后一连好几把都无法翻身。
济南大明湖打够级的男人们把整条河岸占满,只能用密密麻麻来形容,站着看的比坐着打的人还多,大家都很激动,甩起牌来啪啪响。
[群像:大明湖畔打够级的男人们]
大明湖畔没有夏雨荷,只有一群打扑克的男人
三伯家的男人们也是如此,大门底下挤满了人,吆喝声、牌声此起彼伏。那是男人们的斗兽场,人多的时候谁输了谁就离桌让旁观者接战。等打完牌,他们顺便就在三伯家吃饭,自己带着食材和酒,下午接着打;如果三伯不管饭,各自的老婆们要叫好几遍,骂骂咧咧地也不回家;回家吃完饭要赶紧一溜小跑过来,晚了就没位置。
成年男人们玩起来可比孩子们欢乐,他们打起牌来比孩子们玩游戏还积极、认真,让我看到大人们可爱的一面。三伯有时不上场,毕竟他是主人,得让着别人打,他负责倒水添茶;有时他有事出去,也不关门,男人们自觉把桌子马扎摆上,像自己家一样熟悉。
有时人太多,还会增开一桌扑克,或者加一桌象棋,同样也是站着的看客比坐着的主家还要紧张,忍不住指导两把,反客为主。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群像·三伯家门口下棋]
这些热闹的基础是,得在没有老婆孩子的家里才能开得起俱乐部,不然老婆就得烦死,然后骂死老公,去玩的人也不自在。
所以读者们自然就知道,三伯家里,没人烦他。
人生有三大悲事: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但凡经历其中一件都够痛苦的,而三伯,把这三件事都经历了。
少年丧父,家贫干苦力挣钱;中年丧妻,女儿已出嫁还好有儿子陪着;老年丧子,儿媳自然不能和他住一宅子,带两个孙子去城里住,剩下他自己住在老宅里,自然有成为俱乐部的硬件条件。
三伯本来就是开朗的人,经历过这些打击之后,并没有向命运屈服,依然开朗地活着,大吃大喝。他八点睡四点就起,六点就开始在门口坐着。我们想,他大概也睡不好,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这一生的悲苦该让他多么煎熬。
[三伯·只看脸你能看出什么故事?]
而苦难并没有就此停止,让人不得愤恨这不公的命运。
前年他替别人上一天工,就短短的一会,出事了。切胶块的时候,指头被削了两个整只,两个半只,整只手算是废了。
命运究竟要多么不公平呢?他都是老头子了,还要经受这种意外?!
我并不想多做评论,任何语言对于他的经历都是苍白的。
[三伯的手,只能摆出ROCK的姿势]
光是切胶块,十里八村得有上百个切到身体的。手指头掉了算好的,还有直接把胳膊切掉的。那么,什么是切胶块,而这行业如此危险,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冒着风险去工作?这就要从一整个大行业讲起,听我娓娓道来。
以当年飞虎队(见前作《飞虎队往事》)的地盘为核心,我们那里发展起一整个以废旧轮胎为主要的行业。
第一环节是“出门”。“出门”的意思是,我们的人驻扎全国各地,回收当地的废旧轮胎,发货到本地进行加工,赚取差价;不仅是轮胎行业,只要常年在外地工作不回来的,都叫“出门”,前些年村里的孩子得有一半是留守儿童,比如我,从初一到大三当了九年的留守儿童,每年见两次父母,深深体会留守儿童的心理。
第二个环节叫“挑带”。“带”指的就是轮胎,这些人只用一双多年经验的眼睛看,把一车车轮胎分为上中下几等,买过去再分别卖到对应的加工厂,也是做贩子赚差价。这一环节不是很累,纯粹的经验和眼力,钱来得快、多,而且不用出远门,可以照顾家庭。每天只要上几个小时的班,还能忙活别的事,实在是最好的职业。但由于技术要求太高,有的人也会赔本,大浪淘沙,只有几个人发达了。
[群像·村中心打牌]
第三个环节就是加工。这是一个庞大的范围,一般都得开工厂,比前两个环节白手起家的投入大、风险高,但是能挣大钱。加工的程序繁多,我也没摸得很清,大致有这么几种:
最好的胎送到翻新厂,在原胎上覆盖一层新橡胶,当作二手胎卖。一般都是大货车和工程车才用,小轿车胎直接不收,白送都不要,因为市场太小(但凡经常开车的人都知道,这种胎敢用吗?)。
有小损伤的送去补胎厂,火补之后也是做二手胎卖。
而一般成色的,无法修补或者翻新,就要把轮胎大卸八块了。轮胎中间的部位是钢丝,有专门的厂把丝抽出来,这一流程称为“扒带”;钢丝送去钢砂厂,用机器打成几毫米的钢砂,卖给造船厂这种大厂用以抛光打磨,钢丝的生命历程到此结束。
[群像·打牌也不忘初心,永远奋斗]
胎侧以及胎底是橡胶和尼龙材料,第一步处理是用机器切成小正方体,便是上述的“切胶块”。
切胶块的机器有两个大刀盘,用来把轮胎切成一条条,再塞进类似切块机里就成了块。切块机也有铡刀,速度比刀盘还快。由于是计件发工资,工人们为了多赚钱,操作速度都很快,这么机械性的劳作,速度一快就容易出事,所以这两道工序的刀会把指头和胳膊切掉。
机器都是小厂子造的,本来就没什么安全标准。但是指头胳膊切得多了,厂家也想了办法,给机器装上防护装置。只要按照机器的标准组装模式工作一定切不到手,但切胶块这工作是整个轮胎行业工人工资最高,快的人一天能赚500。于是工人们为了挣钱,把防护装置拆了,在刀尖上跳舞。
[群像·川西打牌]
读者可能一天才500至于冒着伤害身体的风险嘛。在本系列文章开始的时候我就说过,之所以我关注农村的故事,就是因为当今的社会仍然没有解决阶层差距。城市与农村的鸿沟看似在缩小,可从实际收入来说是在拉大。我们的影视剧、文学作品甚至流行的短视频、碎片化文字这些东西,有多少是真正关注农村、农民生活的?彷佛现今中国的社会一片歌舞升平,大家不为经济担忧,没事就逛公园,打卡网红店,不去健身房都跟不上时代。可是真正去农村看看(不是热门网红景点旁边的农村),或许会少很多无病呻吟吧。
要知道我们那里任何一个打工人,早上五点起晚上六点回,也不过赚一两百,三百以上就是高薪阶层了。看过前作《老实人》的读者们应该知道,小手一个月600块的岗位还有的是人抢着干,得靠关系才能上岗。这就是当家作主的工人阶层,真正的打工人的现状。多少男人连工作都找不到,更不用说女儿们为了挣三十块钱还要竞争上岗,甚至开口大骂头破血流。
最近在看《觉醒年代》,讲述了建党之前波澜壮阔的动乱时代以及早期马克思主义们的思想发展,李大钊、毛泽东等人都是深入农村做过调查,才真正了解了中国的情况。等看完我会写一篇剧评,到时再详谈农村的现状。
[群像·老头子们]
又激动了,平复一下接着讲轮胎的加工。轮胎被切为胶块后,送往胶粉厂,放到大型碾磨机被磨成粉末。黑色的粉末无孔不入,工人们全身包裹也白搭,所有的皱纹里都是黑色,干久了不得肺病都是奇迹。由于磨胶粉的工作主要是由机器完成,所以工人们不是太累,工资也就不高,这一点明确体现了“按劳分配”的原则,在其他行业还真是不太好找。但是机器的成本很高,没有百十万办不下来,所以老板们投资大,但是收入也高得惊人,仅次于炼油。磨出来的胶粉被回收做新的橡胶,至此橡胶的历程也走完了。
[群像·老太太们]
只剩下那些最差的轮胎,钢丝断了、橡胶破了,既无法修补也无法加工。即使如此,也能回收,那就是终极程序:炼油。
本质上看,这是废品回收再利用,是一件好事;然而由于技术原因,炼油却成了“断子绝孙”的工业代表。
用砖盖一个高炉,架一口大大大锅,轮胎放进去烧,慢慢就化成了“油”,油流进大罐里,卖出去干啥我就不知道了。这是一个暴利行业,不只是老板发财,工人工资也是最高的,而且不累,考验的是技术和耐热能力。
[群像·围观者比参与者还兴奋]
我小学在姥姥家住,那时候“环保”这俩字还没写到天空和河流中去,全村人都疯了一样,有钱没钱也要炼油。一个炉一天就能挣两千,别说十五年前,就放在今天也能成了富翁。
于是成百上千的烟囱立起来,黑烟漫天,所有的村庄都被笼罩,到处都弥漫着刺鼻的气味,直让人头疼;村里人哪知道环保,冒烟也就算了,污水直接往地下流,捞上来的鱼被黑油包裹,十里八村的井水全都是油渣子味,烧出来的水又咸又苦全是污垢。几个月的功夫整块平原都沦陷了,十五年过去姥姥家的水依然有那个味。
那气味成为我一生的阴影,就如那几年的天空,从没见过干净的蓝天,和明媚的阳光。
[群像·疫情期间也要戴着口罩晒太阳]
有人为了挣钱和父母翻脸,更别说其他更龌龊的事。人们的眼里都是钱,精神亢奋甚至有些神经质。没过几年,高利贷卷土而来的时候我再次看到那种神情,我才知道那是欲望和贪婪写在脸上的样子。
疯狂到这个程度,灭亡自然很快到来。虽然还没到08年,虽然这些厂没少塞钱打点关系,但连我一个小孩子都觉得世界末日到来了。环保局的人也熬不住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太累了,干脆全部睁开。刚开始老板们不相信会打击的那么严厉,以为就像千百年来一样塞点钱就过去了,大不了停几天;后来发现只要一冒烟就有人来,那也没事,大不了白天不开晚上偷着干;再后来发现晚上也有人,这时看出当局态度强硬了。不管干不干,只要家里有炉和罐,直接开吊车、挖掘机进来,罐给吊出来,炉直接推倒,你还得付给工程车司机工钱。
终于把炼油厂连根拔起铲除干净,梦想发财的人们没想到赔了,哭爹喊娘的上吊跳河的又乱了一阵,当然比高利贷还差点。
[群像·真 晒太阳]
本地不让炼了,在巨额利润的诱惑下,这些人跑到更穷、更偏远的地方接着炼,当地政府好不容易看到来钱,也装了几年一只眼。村里有几个会烧炉的大爷,常年在外地干活,直到去年疫情才没再出去了,他们说干这个的少了。
炼油是所有废轮胎的归宿,到此一条轮胎的生命旅程结束。
[群像·明暗交叠]
这里反复提及“高利贷”,这又是另一场浩大的劫难,将在下一篇文章中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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